——康君元
在唇枪舌剑的庭审当中,当我把丰富的法律知识与精湛的辩论技巧结合在一起,驾轻就熟地驾驭控制了庭审局势时,尤其是我由被动变主动,反守为功,庭审局势发生戏剧性的转折,向有利于我的方向发展时,我的表现就车牢地吸引住了庭审人员的目光,在场人员无不凝神侧耳,专注倾听,而显惊羡之色,休庭之后赞叹之声还不绝于耳。可是很少有人能将眼前的这位卓尔不群的律师与行为不检的“盗窃犯”联系在一起,很少有人知道我有一段“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隐情。然而,我确确实实地作过几次“贼”,而且还扎扎实实地当了一次“被告人”。
这还得追湖到少不谙事的孩提时代,揭开我与小人书的那段魂牵梦萦的不解之缘。当我上小学三年级时,三哥借来看的一本歇后语书深深地吸引住了我,使我爱不释手,书里面诙谐、生动、形象的语言使我初初领略了方块字的神奇色彩便为之着迷。语言文学的神圣之门在我眼前徐徐开启。我就像阿里巴巴不经意间撞入充满金银财宝的神奇山洞一样,越往里走我越为里面的宝藏而惊喜,不能自持。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我从背记成语、歇后语、谚语到背记文学名篇精品,从对语文课文的特殊兴趣发展到对小人书的痴迷。渐渐地,仅靠东找西借的单本独篇的小人书已远远不能满足我的贪婪欲望,连环成套的小人书越来越令我神魂颠倒。然而我强烈的读书欲望与家庭的拮据状况形成了巨大反差,横亘在现实与梦想之间的一道鸿沟似乎不可逾越。
当时我们家庭几乎没有任何副业收入,几只老母鸡就是我们的中央银行,一大家指望着这些母鸡能多生些蛋卖几个现钱,再去购买一些必需的油盐聊以度日糊口。那时小人书每册虽只有两三角钱,可一套下来却要两三元、甚至五六元钱。这对当时我们的家庭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一个成年劳力从早到晚受死受活挣得的工分才值四、五分钱。而且年终大多都不能以现金兑现。当时我虽不能明确地感受到家庭贫穷的具体概念,但凭感觉我绝对不可能指望父母将其从牙缝里省下的钱来满足我的这种奢侈的欲望的。要知道父母节衣缩食供我们四五个弟兄姐妹上学实属不易。五分钱的一个作业本都要我们写了正面写反而,直到写烂了,父母一页页地检查过确信其再无书写利用价值后,还要小心翼地放起来以做手纸之用。这时,他们紧蹙的眉头会越锁越紧,开始翻箱倒柜,再从一个包裹甚严的小皮包里摸出几枚抑或一枚壹分、贰分或伍分的硬币郑重其事地交给我们。而更多的情况是父母手头紧张,连这几个小钱都凑不起来,不得不东挪西借。经济上拮据如此,在父母的思想深处对小人书的偏见更是根深蒂固,他们只视课本教材为圣贤之书,尤其主张我们学好数理化。至于小人书,在他们看来纵使不是什么歪书邪说,也决非什么利于身心的益智读物,我的好读则被他们视作不务正业。
可是我对小人书的痴迷已到了利令智昏,近乎走火入魔的程度。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了一个重要信息,我村的两个无地可种的货担郎购买小米、当场算帐,这个重大发现给我带来的惊喜丝毫不逊于当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时的心情。我开始试着从自家的米坛里偷出一包包小米出卖给货担郎,货担郎利用我急需现钱的心理,以非常低廉的价格收买。我吃了大亏尚浑然不觉,好长时间还为有这么一个买主而沾沾自喜。每当我将一包包沉甸甸的小米置换成为数不多的钞票时,便迫不及待地去购买我垂涎已久的小人书。我村没有书店,为此我还不得不到附近的一个镇上去买,不惜冒着炎炎酷暑或迎着凛冽寒风,用攒的汗涔涔的钱或带着体温的硬币去换来还散发者沁人心脾的油墨香的小人书。每当此时,我便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一中午往返三十华里的旅途辛苦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
对偷米这种行为我也有过惴惴不安的感觉,也曾的一次次痛下决心洗手不干,到后来每偷一次米我都有一种罪孽深重的负罪感,并暗暗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可是小人书太精彩了,我实在抵制不住每至故事高峰处嘎然而止的悬念的巨大诱惑。与其说我的脆弱的意志不堪一击,毋宁说我的体内就没有对付小人书的抗体,每经历小人书的一次诱感,我几乎都是毫无设防的全盘沦陷,“最后一次”的警戒线被一次次推延。有时甚至我还会自欺欺人的说服自己,内心为白己辩解。不论我的每一步行动多么艰难,可一当我走进小人书的世界,似乎一下子获得了超脱,宠辱皆忘,我的自我人格被彻底吞没,融化,完全置身于小人书虚构的世界中,留恋往返。在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中我就像汹涌洪流中夹杂漂流的一枚树叶,与之升降浮沉,身不由己,或激奋昂扬,或黯然伤神。大漠孤烟的悲壮,小桥流水的灵秀,上九天揽月的现代豪情与嫦娥奔月的神话情结,折战沉沙的古战场与烟雨蒙蒙的六朝旧事一一都使我沉醉。我游弋徜徉在时空隧道里,贪婪地吮吸着其中的汁液。往往一响贪欢、忘了归来,不知今タ是何年、今生在何处。
为先睹为快,我惜时如金。可是我往往为放学后刚刚到手的小人书而犯难。延迟回家肯定会遭受父母、兄长的严厉责骂,可把小人书带回家去看又要冒极大的风险。然而我还是选择了后者,只是采取了更为谨慎隐蔽的措施,而且屡试不爽,一次次地突破了“白色封锁”。我会在被窝里微微掀起被子一角,小心翼翼地缩着小脑袋,睁大眼睛,借着缝隙里透进的幽弱的灯光,忘神地一页页地欣赏。有时我还会借着满月的光辉,择一院子僻静处尽情地享受。
虽然我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为一次次地在父母、兄长的眼皮底下偷窃脱险而侥幸,甚至还为自己的机智而自鸣得意。可是我的偷米买小人书的行为终究还是败露了。有人向我家举报了我的“犯罪事实”,这在我家不啻是个九级大地震,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父母震怒,兄姐群情激愤,纷纷要求严惩罪犯。父亲深知此事关系重大,不对我严惩就不足以平民愤。他很快就介入侦察,在他组织的强大攻势下,我一下子就懵了,交代了几乎所有的“犯罪事实”,真相很快大白于天下。为以儆效尤,大家庭一致通过举行一场公开审判大会的次议。
审判大会选择在一个中秋月夜。下地归来劳作了一天的父亲、兄长未及懈却周身的疲惫,便紧锣密鼓地拉开了庭审的序幕。父亲无可争议地当上了审判长,神情严肃地端坐在院子正北方,家庭的其他成员都当上了陪审员,散坐在院子四周,个个神情凝重。上师范学校学成归来的二哥义不容辞地充当了司法警察,他将在外学来的一套捆绑术在我身上如法炮制,三下五去二便将瘦小孱弱的我捆了个结结实实。我像迷途误闯进人家花园的羔羊一样,面对着被自己毁损的残花败柳,无奈地等待着正义的宣判。我恭顺地任其处置,双手反背,脑袋低垂,无助地蜷缩在院落一角。院里的气氛庄严而肃穆。
夜静极了,我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月色静静地泻在院子里,高大的桐树投下婆娑的树影,微风掠过,凉丝丝的,一阵穸穸簌簌的声音响起迅疾又恢复了平静,蟋蟀此起彼伏地鸣唱着小夜曲。一向不善言辞、理正往往词穷的父亲那天不知怎的讲得非常出色,他声如洪钟,掷地有声,讲事实、摆道理,有条不紊。我时而感觉父亲的声音遥在天边,恍恍惚惚地聆听这仿佛来自天国的冥冥教诲;时而感觉父亲的声音响彻耳畔,我战战兢兢地接受其严厉训诫。一会儿羞辱刺穿了我的整个身体,我被压迫得快要挤入地缝了,一会儿愧疚不安浸融了我,使我如若无物,飘散在天地空灵间。说实话,如果那个晚上我不是在充当一个被告人,那么那个夜色确实是非常美丽的。然而当时什么都变了,连月中嫦娥都揶揄嘲弄我。我偶而怯怯地望一下月亮,顺便扫视一下庭审人员。可一当我触到他们的目光就像炮烙一样匆匆将目光收回,复垂下头。当我羞愧难挡时,我就会下意识地反问自己,这难道就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我微微耸一下身体,感觉机能尚全不致危及生命时,我就会暗下决心一定要坚强地挺过,权当其是对我生命的一次苛酷的考验。可稍倾又觉不合适,这不是抵制悔罪吗?就这样,我在极其矛盾复杂的心理状态下捱过浸长的庭审时间。
庭审进行的非常顺利,集侦察、控诉、审判职能于一身的父亲采用的是纠问式审理程序,没有辩护人为我辩护,甚至整个过程没有一句为我辩解的话,就连我自己都丧失了自我辩护的勇气。本案盗窃数额巨大,情节严重。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论罪当诛,但父亲、兄长念及我尚不具备刑事责任能力,认罪态度较好,可免于刑事处分,但当众公开训诫以示严厉责罚。这是一次成功的审判,实现了教育功能与威慑功能的有机结合,取得了良好的个人效果和家庭效果。这次审判尤其对我太及时太必要了,无异于当头棒喝,使我警醒、悬崖勒马避免了更大的人生悲剧。这确实是一场成功的审判,如果我坦白再彻底一些,这场审判就近乎完美了。
大家庭可能也没能想到,他们心存感激的举报人决非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善良一一真心地帮助他们制止我的不法行为。事实上他仅是因为我赊欠了他的一本小人书没能及时还上钱而蓄意报复。自赊欠了他的东西,他从没放松过对我的逼债行为,往往在僻静处,他就像幽灵一般出现在我的身旁,恶狠狠地恐吓我,使我心惊胆战。为此,我上学、出门时远远地见着他都要绕个大圈子躲开他。我不敢与家里人说,只想再偷一次米尽快把这孽债还上。可当时我感觉家里似乎对我的行为有所察觉,所以迟迟未能下手,没能及时把欠帐还上。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会采取向家举报断我后路的这种伎俩给我施压。就是他举报我的前两天,我还积极准备偿还他的债务,刚偷一包米带在身上就要出门大吉时,不想父亲从外面回来几乎与我走个碰头,我急中生智趁父亲不备,顺势将米袋丢进过道的一个废锅里侥幸脱逃。就在那次审判时,那个作为重要物证的米袋还静静地躺在那口废锅里,与我的被告席仅咫尺之遥。大家庭更不可能想到,审判会的第二天,我终将那包隐匿多时的小米卖出,不得已又做了一次贼,将卖得的钱悉数交到那个好心的举报人手里。我如释重负。
审判会至此本应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然而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東。当时我购置的小人书不仅没作处理,反而由于审判会的披露而由地下转入公开。那时侯我的小人书已蔚为大观,数量逾百册。我把她们放置在一个小匣子里,格外珍惜。我还可以拿他们与小朋友、同学交换来看新的小人书,我不由得暗自侥幸,虽遭皮肉之苦、羞辱之刑,可换得成套成套的小人书登堂入室,心里便觉得有些安慰。可是好景不长,没多久,我经营数年的小人书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有一天,我与四哥拌嘴,被激怒的四哥假公报私,愤然将我存放的所有小人书“执行”了。他一边叱骂我的盗窃败家行为,一边用力撕毁我的小人书,最后燃起熊熊大火,将我的所有放在小匣子里的小人书付之一炬。也许我的小人书是“非法所得”,论理早该收缴销毁吧,家庭的其他成员就连我的父母对此都视而不见,无动于衷。本来他们是可以制止的。他们的默许隐忍助长了四哥的气焰。我号啕大哭,透过朦胧的泪光但见熊熊大火在恣意地燃烧,火苗在上窜、在舞蹈、在歌唱一一一就这样我在泪与火中尘封了一段往事,了却了一截尘缘。后来好长时间,我都怕敢回忆起这段往事,可一当不经意间揭开我的记忆深渊时,那个月夜下的审判会和我的小人书被焚毁的场景就会异常清晰地惊现在我的眼前,我的心灵不由得剧烈震颤。
5/25/2003 10:34:29PM